第1章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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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雨前夕（第1章：
他的身體，似乎不是很好了。就在昨夜，她親眼瞧見他病發時的模樣——是偷偷地瞧的。他咳了許多血，面色像青神冰原上的凍雪一樣白。他一直緊緊握著一只紅色的戒指，一遍遍喚著阿漣。
漣，那是她姐姐的名。他竟對姐姐情深至此。
玄蔚看了看天上的月亮：“金琉，你先走吧，姐姐若來，看到你在這必定就不進來了。”
金琉掩了眸底濃霧，應聲退下，再不見影子。玄蔚立時從秋千上蹦了下來，定定瞧著庭外。
一方濃雲漸漸散開，大風吹動扶疏枝影，開遍流明花的樹底下，漸露出一抹飄曳的藍。月光中藍色化為青色，碧水一樣波漾在千裏月明
之下。她一直靜靜立在那兒，已不知立了多久，也不知聽了多久，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不再有冰湖似的冷，只是淌著無邊無盡瑩亮水色。
紅衣少女幾乎沖上去，兩眼猛然濕紅，激動得身子輕顫：“姐姐！”
風漣笑了，在距離她兩三丈處停下：“阿蔚。”
數年未見，玄蔚看著她幾乎要落下淚來。風漣也滿懷感慨，近乎貪婪地審視著她，仿佛想將她的輪廓刻在心底，黑瑩瑩的眸卻不知為何酸澀，總要湧上什麽東西：“阿蔚，你長大了，”她呢喃著，“真的長大了…”
方才她們說的話，她全都聽見。
他果真沒有變。仍如她記憶中的一樣，總將所有都算得周周到到的，只是這次，他的算計不再冰冷殘酷，她擡起泛酸的眼，冷月像溶在黑潭裏，化開迷蒙的漪。
他想見她。可她，已不願再與過去牽扯
了。
鬥轉星移，物是人非，所有所有都已成為舊憶，就讓一切都過去罷。見了，又能改變什麽呢。不如就此別過，從今往後，各自安好。
“姐姐，你走罷。”玄蔚啞聲道，“阿蔚知姐姐不想見他，他雖可憐，對阿蔚來說卻絕無姐姐要緊。姐姐，他待我，挺好的…我還想多同他學些本事，等我變強了，就可以保護姐姐和哥哥們了！”
風漣紅著眸笑，手輕輕擡起來伸出，似想去撫摸她的臉，卻生生定在那一層結界前：“阿蔚，你沒事，姐姐便放心…你真的想留在這裏？”
玄蔚點頭：“姐姐放心，不過多久他自然會放我走。他…他這些日子對我都很好，我不能不告而別，自己跑掉。 ”
“姐姐，快走罷。一會兒他回來了姐姐便難走了。”
“還有，姐姐，我沒有將阿潼的事情告訴他。姐姐…”玄蔚微微低下了頭去，“是打算永遠都不叫他知道麽？”
風漣抿著雪白的唇，一笑：“現在不是時候。到了時候，他自然知道。”
玄蔚這才像放下了什麽心，風漣道：“阿蔚，保重。”
月輝下藍光飄蕩上來，她已再度變回傾寒的模樣。深深的，不舍地回望了玄蔚一眼，好久，在玄蔚的催促下，才轉身而去。
然而越擔憂什麽，偏偏越來什麽。
風漣行至殿下，心臟恍惚間漏跳了一拍。一抹修長筆挺的黑影正朝殿上而來，正正與她相遇一處。男子挑眸間驟掠一絲冷冽光芒，仿佛百裏寒霜，深沈凝眉：“你怎麽回來了？”
“完夜大人。”
風漣作出傾寒以往的笑容模樣，淡淡瞧著他：“我回來不回來，又與你何幹？”
完夜冷然瞇眼，有絲凜冽危險的意味：“當年救走風漣公主，如今，又想著擅自帶走殿上那女孩麽？傾寒大人，這次，勸你莫要多管閑事。”
風漣漫不經心笑笑：“呵，我哪還有心思再管這等閑事，不過來看看那小丫頭有沒有叫他給怎麽折磨了。我對他，可真沒什麽信心。
話罷，徑直離去，不再留下只言片語。
身後，完夜沒有追上來，也沒有任何話語，那飽含鋒芒的眼光也漸漸淡去在夜色深處。想來，他並未起疑。
提懸在胸間的一口氣，終於無聲松了下來。隱在昏黑夜影中悄無聲息幻化變回侍女模樣，姿態端莊垂首前行…
***
長街喧囂，聽了紫衣男孩的話人群頓時一片嘩然，女孩的哭聲也停下來，直楞楞瞧著那男孩。潼洛挑了挑眉頭，似是驚訝於難得見到一
個長相能同自己一比的孩子，不由多打量了幾眼。
華貴的紫衣，兩袖繡著細淺難見的紫麟紋和白羽紋，黑錦鍛般長又亮的頭發，紫領垂發下一截雪色的嫩頸。金紋白玉冠，腰墜彩流蘇，流蘇上系著一塊霞光流轉的勾玉，往上，瞳如墨暈，鼻似瓊玉，雙眉纖長，膚若凝脂，他薄薄的唇輕微勾著，眉眼便蘊了邪氣而魅麗的艷色，渾然不似一般孩童。在潼洛看來他美得像只絕世的貴孔雀。黃衫青年青筋暴起，眼珠子幾乎都要瞪出來：“小鬼胡說八道！我看你是找死！”
“哎呀呀，我好害怕呀。”男孩聲音即便裝得陰陽怪氣也好聽猶如弦樂，他身後跟著的一幫侍從均默默抹了把冷汗，更要抹冷汗的還有周圍的圍觀群眾。這小孩雖小，一看衣裝卻能知不凡，隨行的侍從都各個錦衣，怕不是哪家貴族甚至皇族…偏偏那黃衫青年沒眼力見，一臉兇相地連拳頭都掄了起來，卻被潼洛一聲清脆給叫住
：“一個大人竟同孩子動粗，著實不要臉，或者你同那小姐姐比一題，若你輸了就得承認自己不要臉！”
倒抽氣聲四處可聞。黃衫青年扭頭又見得一個男孩笑吟吟瞧著他，群眾早已有些暈眩，不知今夜撞了什麽運，才能一連見著兩個如此絕艷的仙童。許多驚訝的目光中，卻有一道格外驚訝，潼洛憑感覺瞧去，果真是那紫衣男孩。他見他的驚訝，比潼洛見他時的驚訝還要多上數倍，水墨瀲灩的眸子瞪得大大的，閃著驚疑，不解，和少許回憶之色…黃衫青年早已怒極，揪起潼洛衣領將他高高提起，無數驚喝怒罵震動如雷，直將千羽澄從震驚中喊回了神，扭頭道；“還楞著幹什麽！”
錦衣侍從們當即一撲而上，將那怒吼的黃衫青年鉗制了住，誰料其力大，一下子將幾人踹到地上。潼洛細眸，拂袖彈指，打出一束微光直將他腳骨給折斷，青年頓時痛嚎一聲，捂腿摔
下。千羽澄足下一踮，咧嘴一笑，紫袖往他身上掃出大片紫色霧障。
方圓幾丈內瞬間被紫霧遮得一片模糊，驚亂聲中潼洛只覺胳膊被誰一拉，已被拽著飛奔出人群。
風急過耳，燈火街景飛流退過。
一路在人海中沖開了長長空道，潼洛被千羽澄拽著飛跑，胳膊上掛著的紫月牙燈晃蕩不已，笑著問他：“你方才灑他身上的是什麽東西？”
千羽澄同樣帶笑的聲音散在風裏：“一點讓他幾個月不能說話的東西罷了！”
潼洛頓覺心底裏毛毛的。
這孩子年紀不大，出手卻狠辣，著實惹不起。
兩人穿街跨巷不知跑了多久，直到千羽澄拉著他飛身而起上了一處高曠的樓檐。兩人都氣喘籲籲，相視一眼，卻都不由自主笑了起來。
天高月明，風清雲淡，眺望而去，上可見廣闊星穹皓月，下可見無邊繁華人煙。
潼洛抱著懷裏的月牙燈坐在高樓頂上，千羽澄也在他身邊坐下來：“你爹是誰？”
潼洛嘆了口氣。果然每一個見過他爹的人，見了他都要問這句話。這男孩衣上繡有紫麟與白羽紋，他早已看透他的身份，料想，他的爹娘曾經同他娘親也有些淵源。皺皺眉頭，只說：“我沒有爹。”
千羽澄一怔，片刻又笑著湊過去：“好吧，你不知你爹是誰，那總該認識小冰藍罷？”
這回換潼洛一怔，瞧著他：“你識得冰藍？”
“她娘親同我娘親是好友。我想，你娘親應該同我娘親也是好友…”千羽澄頗有幾分深意地挑挑眉頭，這樣的動作由一個尚稚嫩的孩子做來本憨態可掬，由他一做，偏生顯得邪麗戲謔，“我總聽爹娘說起他們的朋友，尤其是瑾叔叔
和漣姨娘的故事。”
潼洛則是一頭霧水：“除了長顏阿姨，我從未聽我娘親提過別人。娘親許多事都不願同我講。”
“好吧，好吧，不說這些了，”千羽澄的眼神直勾勾系在他懷中的那只紫月牙燈上，“你這燈哪得來的？能不能送給我？我，我逛了一晚上都沒找見合眼的玩意，你這只，倒還真不錯…”他毫不掩飾眼中的垂涎。潼洛哼了一聲，一瞥他腰間那只勾玉：“我瞧你這枚玉倒也著實好看，不如拿來同我換？”
千羽澄立馬攥上玉：“那可不成，這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禮物。”他笑道，“今日是我五歲生辰。娘親一直說我的生辰是個吉利日子，這一天整個天下的人都在慶祝，等一會兒啊便亥時了，會放煙火的。你瞧，這個地方是不是個好位置。”
他躺倒下去，枕著胳膊兩眼亮亮，潼洛
又嘆了口氣，有些惆悵，卻也不知因何惆悵。轉而想到馬上便能看煙火，所有煩悶也就一掃而空，將紫月牙燈舉了出去：“反正我本也不要，送你了。”千羽澄雙眼驟亮，如獲至寶一般抱在懷中，隨即全身上下摸了一番，最終摸出個紫花香包給他：“我沒有帶其他的，先給你這個吧，裏頭的化音粉還有不少，你嫌誰吵可以灑給誰。”
潼洛嘴角微抽，手幾乎也是抽搐著接過香包。
長風闊朗，星子懸在穹頂，熠熠閃著燦光，圓滿的明月如鏡如盤，為人間大地織下無限清輝，見證著塵世一切悲歡離合。離人團圓，上元的夜註定繁華，可是，他惦念的人又在哪兒？他的娘親，還有他那素未謀面的爹爹…他們如今可在一處？
千羽澄道：“今天你幫了我，我也幫了你，我們就算朋友了。我單名一個澄字，你叫什麽？”
“潼洛。”他簡短地答。
伴隨著巨響升天，一切聲音都很快散去，歡呼喧囂的人聲也湮沒在了漫天炫彩下。團團璨亮爆開雲天之上，相映著大地燈火輝煌，無邊無際。
流火盛世，灑照萬裏夜色盡呈四季不及的繽紛絢爛。炫麗的煙花朵朵層層開放，然後隕落長流，仿佛遠古流星，用隕滅的極亮點燃了這浩浩無邊的光陰長夜。在墨藍色浩瀚天幕上，落下一道又一道璀璨的流光，猶似巨大的噴泉滿天肆淌，托著唯一的一輪圓月俯瞰山河，照耀著人間千秋光明，亙古永恒…
今夕何夕，良辰此夜，無數個日升月落鬥轉星移後，還會有無數個這樣的夜。不管塵寰疊變，滄浪滔天，星辰隕落，月隱日出，都總有嶄新的光芒會綻放在神州的天宇，燃亮迷途，炫耀萬古…
***
濃夜被花火剝離，開出流光斑斕的輝煌花雨，那一點皎月明光便如瓊蕊裹在中心，盛放著一天燦明。風漣擡頭，靜靜看著漫天煙火，流光劃過心間，綻出絕艷的明亮。回神時，卻路過宮城的流月湖，四周木叢花影，層層疊疊，馨香數裏，隔著叢影，看不清倒映湖上的霽月風影，卻可以見湖畔亭榭中燈火微稀，人影朦朧。
“皇兄，還是早些回去歇息罷。”是月暝的聲音。
風漣心口一跳。月暝在此，那另一個人，便不必說了…渾身僵得幾乎邁不開步，本欲趕緊離開，卻又聽月暝道：“近日宇文煌的人不少在帝都活動，甚至已有些潛進帝宮，天啟氏暗衛雖都落網，他手中其他人實力必也不弱。為了皇兄安危，不若還是多調幾名殺神至蒼古殿護衛。”
離瑾咳了幾聲，淡淡搖頭：“無非是為了族籍罷了，不必大動幹戈。隨他們去。”
“宇文煌若覆族，奪得族籍便是首要，洛柯近日也…幽冥鄉即啟，他們也只能趁這機會。皇兄病重的消息必已傳至宇文煌耳中，當年的記憶洛柯皆讀了去，他知曉，宇文煌定也已知曉。”月暝的聲音微微沈澀，含著顯而易見的愧疚和擔憂，“他們要對付皇兄，那必然…”
話音戛然而止，良久沒聲音。離瑾淡淡瞥了他一眼：“想說什麽？”
月暝喉間卡了一卡，笑笑：“沒什麽。”
宇文煌和洛柯必然通過他的記憶明曉了一切真相，亦必然明曉漣姑娘便是皇兄最大的軟肋，難保不會從此下手。而如今，又多了一個潼洛。月暝思量再三，不知是不是該說出來。最終，仍只是沈默。
風漣聽著他們的對話，目光幽深。族籍，確然是個甚重要的東西。只有被記上族籍的族名，才能真正算得帝國四十八皇族之一，多年來
各族的升降排位，輪換更新均記於族籍之上。若一族排位墊底，被新族替換壓過，那一族便會被除名於族籍而正式除出四十八族，新族的名字也會被載入族籍，成為新皇族。宇文氏覆滅之後，宇文氏族名已被明傅修奇從族籍上除去。宇文氏若要覆族，在族籍中重新寫上宇文一族的名字便是必不可少的一步。
“罷了先不談這些，”月暝在桌案邊坐下，拎壺斟了酒，面對著湖光月色，“好夜好景，喝幾杯才是要緊事。”
酒液瓊漿滿碧樽，離瑾接過他遞來的一杯安神的藥酒，把在手中轉了幾轉，笑言：“倒是個方便的。”
月暝說：“確然，帝醫新研制了這等藥酒，以後皇兄便不必擔憂飲酒傷身子，也不必喝那苦死人的藥了。”
煙月風花，鏡湖如碧，枝影扶疏，夜風中四面簾幔飛舞，更有長風金燭，酒香清光，天
上煙火呈長畫開展，這般迎風臨水，觀月小酌，何其風雅爽朗。花雨輕搖，遠遠飄來一個悠揚的聲音：“咦，你們二人在這喝酒，卻不叫上我？”
風漣眸色微動，越過叢影燈火，果見熟悉的雪衣玉容，腰佩長劍，款款踏月而至，夜光下猶若月華綻放，風流旖旎。碧綠的長發仿似最華美的翠緞，長揚在盛世煙火之下。
天瑯。
身後隨著神衣，荼羅二人，還有歸瑜，璣璇，花想…
月暝搖頭：“只是些普通小酒，哪敢入您的口。”
自上回的洗塵宴，他可見識到這位姑奶奶在酒道上的驚人修為，尤是對酒的品種極其挑剔嚴格，不容瑕疵，看得眾臣都是一楞一楞。以她的話說，便是人間有酒千百種，要飲只飲風雅酒。今夜這景是風雅了，酒水只是隨意備的，月
暝一想起她那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就覺得頭疼。
天瑯看著離瑾一笑，隨手挑起案上一樽：“那有什麽？在無風雅之地，方飲風雅酒，若有了風雅光景，就算喝水都是風雅的。三殿下將我視作那等獨重酒種的俗徒未免太小看人。”
風吹起她白衣翩翩月下，仙姿脫塵，如霧似蘭，說著便倒了杯酒，淺飲輕酌。
歸瑜冷道：“皇兄同三哥半場開溜在這風雅了，留我們在宴上都快悶死了。”
“我倒不知你竟還懂得風雅。”月暝頗嫌棄地瞟她一眼，“好酒，好畫，好風雅，說來蒼明公主倒真是同傾寒大人有些相似，可惜寒大人暫時不在宮城中，否然定與公主知音相惜。”
“哦？”天瑯略略意外，“明傅族中卻還有這等人物？我竟不知。”
“寒大人非明傅氏之人，但確然是個人物。”月暝笑著說，“皇兄擅畫，寒大人的畫亦一點不比皇兄遜色，論起酌酒與風雅事更堪稱一
絕。”
天瑯眼光明媚：“那我可定當要認識認識他。不過那之前…”
將樽中清酒飲盡，突聞長風急遽利嘯，雪袂飄舉，凜冽的劍光驟然出鞘裂破了黑夜，直指數步開外的叢影之間。亭中幾人紛紛扭頭望去，風漣大驚，卻為掩飾靈息盡閉了靈脈，此時被奈何劍氣引著拖出了原地，全然暴露在月夜明光之下，動彈不得。
眼前雪亮的劍光已挑風而至，碎花落葉洋洋灑灑，飛了滿天。
寒夜深寂，玄色鋒刃停於眼前。她故作驚恐，向後踉蹌著跪了下去：“公主饒命！公主饒命！”
天瑯狐疑地瞧著她：“你是何人，為何於此竊聽？”
她輕聲道：“奴是歐木大人身邊的侍從，奉大人之命取禮來著，途中卻迷了路，便路過
了此地。公主明察，奴絕無意竊聽各位殿下言談…”
她偽裝得比真的還真，話語亦然懇切，天瑯上下審視她幾番，倒也消了懷疑。頭頂月光，亮堂皎潔，四周林間遍織清輝幽涼，白霜鋪地，像落了一場雪。一場飛過時光的寧靜的雪。那樣寒，那樣涼，那樣深到骨血裏，她感覺到有一道目光一直投落在她身上，深久的，炙熱的，如要將她烙刻在骨肉之中。隨之響起的是酒盞被放至案上的聲音，可是人的動作不穩，杯子翻了，酒水也灑了出來，濕了石案。
空氣靜寂得沒有一絲聲息，天瑯本想叫她退下的話止在喉嚨裏。所有人都驚怔地望著一個方向。
風漣手心已被冷汗浸濕，她只是靜靜垂著頭。
“抱歉…”
離瑾輕抵著唇咳了數聲，方將杯盞緩緩
扶起。月暝離得他最近，發現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未離開過那青衣侍女，“說來，我同歐木大人，也是許久未見了…近年他未少入帝城，即便並無公事，想來這帝城當中是有什麽令他牽掛的事物罷。也不知，他們近來如何…”
近乎呢喃的聲音。他凝望著風漣：“能過來些麽？”
滿亭悄然，那些驚楞的目光要在他身上盯出洞來。他卻不管不顧，只是看著她。
“是。”風漣應聲，上前幾步。
天上再度綻開煙火，星河爛漫，潑天的瑰美。她聽到他輕聲開口：“同我、同我說說吧，這些年都如何…”他似乎哽咽了一下，極艱難，才說得出話來，“可…好嗎？”
仿若利錘砸入心間，剝開血肉。她低垂著血紅的眼，無人看見，語聲那樣平靜，那樣緩慢：“回稟公子…甚好。歐木大人，皇妃殿下，都，甚好。”
他聲音沙啞：“冰藍丫頭呢，那孩子…也還好麽？”
她喉嚨發顫，眼梢的紅層層蔓開：“亦，甚好。”
“好，那就好…”他點點頭，薄唇輕顫，低喃，“那就好，那就好…”
無人聽得明白他們在說什麽。天瑯秀眉輕蹙，眸色深邃，只覺得怪異，卻又說不上哪裏怪異。
唯獨月暝聽了個明白。凝向風漣的眼神已是震驚難測，盡透愕然，隨著離瑾的一字一句，他面色逐漸由驚愕轉為了哀慟，呼吸也顫抖不穩。風長嘯，亭中燭火動蕩搖曳，隨著湖中波光一片明滅刺目，風漣沒有擡頭，始終沒有，但她知道他在看著她。有如要到地老天荒，日隕月崩，有如要看盡歲月流轉，光陰漫長，將血液和空氣一絲一縷抽離，令她幾乎窒息在這深靜的長夜。
“對不起…”他仰天，嗓音嘶啞顫抖，“轉告歐木大人，替我同她說一聲，對不起…”
又一道煙火升空，綻開璨亮盛世，她深深躬下身子，卻很久很久，才能說得出話：“是。”
返身而去。
月暝似乎要追上去，卻終究停駐在原地。隕落的流光滑過身後天幕，流月湖上風光綺麗，她沒有回頭，只是烙印在背上的，那道癡灼哀涼的不曾移過半分的眸光，令眼中淚霍然淌了下來，源源不絕，似無盡頭。她像一個狼狽的逃兵，奔離了這幽涼無邊的寒夜。身後，長湖，亭中，他亦陡然啞咳，顫身搖晃，鮮血在石案上噴灑開驚人眼目的紅花。
嘶啞的嗆咳聲中，有什麽隨著血一道流了下來，滴落艷紅間。
“皇兄！”月暝滿面煞白，亭中眾人駭然失色，天瑯腳下踉蹌著，要上前去，卻被他一
個示意的微笑滯了步。
月暝探去扶他的手被緊緊攥住，他那麽用力地攥著他的手腕，隱隱有些顫抖。因蒙了霧氣而煙藍縹緲的眼一動不動看住他：“阿暝…你一直瞞著我，是不是？”
月暝喉嚨發啞，聲音很輕，很輕，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：“皇兄，不可以…現在不可以…我知皇兄的心思，他們，他們現在都生活得很好，如今百事待辦，並不是最好的時機…皇兄，你必須沈得住氣…”
良久，他才輕輕松開了月暝的手。
胸肺間遽烈的痛楚又泛刺上來，這一次卻沒有那麽不堪忍受，他的眸光眷戀在那一方望不到底的夜色裏，如要融至海枯石爛，天地荒蕪。長空銀月輝耀，脈脈同湖水波漾著將一方天地都籠成銀白的寧謐悠遠，離瑾輕道：“叫歐木大人來罷，只叫他一人便好，不會耽誤太長時間的…”
月暝垂眸：“是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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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身體，似乎不是很好了。就在昨夜，她親眼瞧見他病發時的模樣——是偷偷地瞧的。他咳了許多血，面色像青神冰原上的凍雪一樣白。他一直緊緊握著一只紅色的戒指，一遍遍喚著阿漣。
漣，那是她姐姐的名。他竟對姐姐情深至此。
玄蔚看了看天上的月亮：“金琉，你先走吧，姐姐若來，看到你在這必定就不進來了。”
金琉掩了眸底濃霧，應聲退下，再不見影子。玄蔚立時從秋千上蹦了下來，定定瞧著庭外。
一方濃雲漸漸散開，大風吹動扶疏枝影，開遍流明花的樹底下，漸露出一抹飄曳的藍。月光中藍色化為青色，碧水一樣波漾在千裏月明
之下。她一直靜靜立在那兒，已不知立了多久，也不知聽了多久，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不再有冰湖似的冷，只是淌著無邊無盡瑩亮水色。
紅衣少女幾乎沖上去，兩眼猛然濕紅，激動得身子輕顫：“姐姐！”
風漣笑了，在距離她兩三丈處停下：“阿蔚。”
數年未見，玄蔚看著她幾乎要落下淚來。風漣也滿懷感慨，近乎貪婪地審視著她，仿佛想將她的輪廓刻在心底，黑瑩瑩的眸卻不知為何酸澀，總要湧上什麽東西：“阿蔚，你長大了，”她呢喃著，“真的長大了…”
方才她們說的話，她全都聽見。
他果真沒有變。仍如她記憶中的一樣，總將所有都算得周周到到的，只是這次，他的算計不再冰冷殘酷，她擡起泛酸的眼，冷月像溶在黑潭裏，化開迷蒙的漪。
他想見她。可她，已不願再與過去牽扯
了。
鬥轉星移，物是人非，所有所有都已成為舊憶，就讓一切都過去罷。見了，又能改變什麽呢。不如就此別過，從今往後，各自安好。
“姐姐，你走罷。”玄蔚啞聲道，“阿蔚知姐姐不想見他，他雖可憐，對阿蔚來說卻絕無姐姐要緊。姐姐，他待我，挺好的…我還想多同他學些本事，等我變強了，就可以保護姐姐和哥哥們了！”
風漣紅著眸笑，手輕輕擡起來伸出，似想去撫摸她的臉，卻生生定在那一層結界前：“阿蔚，你沒事，姐姐便放心…你真的想留在這裏？”
玄蔚點頭：“姐姐放心，不過多久他自然會放我走。他…他這些日子對我都很好，我不能不告而別，自己跑掉。 ”
“姐姐，快走罷。一會兒他回來了姐姐便難走了。”
“還有，姐姐，我沒有將阿潼的事情告訴他。姐姐…”玄蔚微微低下了頭去，“是打算永遠都不叫他知道麽？”
風漣抿著雪白的唇，一笑：“現在不是時候。到了時候，他自然知道。”
玄蔚這才像放下了什麽心，風漣道：“阿蔚，保重。”
月輝下藍光飄蕩上來，她已再度變回傾寒的模樣。深深的，不舍地回望了玄蔚一眼，好久，在玄蔚的催促下，才轉身而去。
然而越擔憂什麽，偏偏越來什麽。
風漣行至殿下，心臟恍惚間漏跳了一拍。一抹修長筆挺的黑影正朝殿上而來，正正與她相遇一處。男子挑眸間驟掠一絲冷冽光芒，仿佛百裏寒霜，深沈凝眉：“你怎麽回來了？”
“完夜大人。”
風漣作出傾寒以往的笑容模樣，淡淡瞧著他：“我回來不回來，又與你何幹？”
完夜冷然瞇眼，有絲凜冽危險的意味：“當年救走風漣公主，如今，又想著擅自帶走殿上那女孩麽？傾寒大人，這次，勸你莫要多管閑事。”
風漣漫不經心笑笑：“呵，我哪還有心思再管這等閑事，不過來看看那小丫頭有沒有叫他給怎麽折磨了。我對他，可真沒什麽信心。
話罷，徑直離去，不再留下只言片語。
身後，完夜沒有追上來，也沒有任何話語，那飽含鋒芒的眼光也漸漸淡去在夜色深處。想來，他並未起疑。
提懸在胸間的一口氣，終於無聲松了下來。隱在昏黑夜影中悄無聲息幻化變回侍女模樣，姿態端莊垂首前行…
***
長街喧囂，聽了紫衣男孩的話人群頓時一片嘩然，女孩的哭聲也停下來，直楞楞瞧著那男孩。潼洛挑了挑眉頭，似是驚訝於難得見到一
個長相能同自己一比的孩子，不由多打量了幾眼。
華貴的紫衣，兩袖繡著細淺難見的紫麟紋和白羽紋，黑錦鍛般長又亮的頭發，紫領垂發下一截雪色的嫩頸。金紋白玉冠，腰墜彩流蘇，流蘇上系著一塊霞光流轉的勾玉，往上，瞳如墨暈，鼻似瓊玉，雙眉纖長，膚若凝脂，他薄薄的唇輕微勾著，眉眼便蘊了邪氣而魅麗的艷色，渾然不似一般孩童。在潼洛看來他美得像只絕世的貴孔雀。黃衫青年青筋暴起，眼珠子幾乎都要瞪出來：“小鬼胡說八道！我看你是找死！”
“哎呀呀，我好害怕呀。”男孩聲音即便裝得陰陽怪氣也好聽猶如弦樂，他身後跟著的一幫侍從均默默抹了把冷汗，更要抹冷汗的還有周圍的圍觀群眾。這小孩雖小，一看衣裝卻能知不凡，隨行的侍從都各個錦衣，怕不是哪家貴族甚至皇族…偏偏那黃衫青年沒眼力見，一臉兇相地連拳頭都掄了起來，卻被潼洛一聲清脆給叫住
：“一個大人竟同孩子動粗，著實不要臉，或者你同那小姐姐比一題，若你輸了就得承認自己不要臉！”
倒抽氣聲四處可聞。黃衫青年扭頭又見得一個男孩笑吟吟瞧著他，群眾早已有些暈眩，不知今夜撞了什麽運，才能一連見著兩個如此絕艷的仙童。許多驚訝的目光中，卻有一道格外驚訝，潼洛憑感覺瞧去，果真是那紫衣男孩。他見他的驚訝，比潼洛見他時的驚訝還要多上數倍，水墨瀲灩的眸子瞪得大大的，閃著驚疑，不解，和少許回憶之色…黃衫青年早已怒極，揪起潼洛衣領將他高高提起，無數驚喝怒罵震動如雷，直將千羽澄從震驚中喊回了神，扭頭道；“還楞著幹什麽！”
錦衣侍從們當即一撲而上，將那怒吼的黃衫青年鉗制了住，誰料其力大，一下子將幾人踹到地上。潼洛細眸，拂袖彈指，打出一束微光直將他腳骨給折斷，青年頓時痛嚎一聲，捂腿摔
下。千羽澄足下一踮，咧嘴一笑，紫袖往他身上掃出大片紫色霧障。
方圓幾丈內瞬間被紫霧遮得一片模糊，驚亂聲中潼洛只覺胳膊被誰一拉，已被拽著飛奔出人群。
風急過耳，燈火街景飛流退過。
一路在人海中沖開了長長空道，潼洛被千羽澄拽著飛跑，胳膊上掛著的紫月牙燈晃蕩不已，笑著問他：“你方才灑他身上的是什麽東西？”
千羽澄同樣帶笑的聲音散在風裏：“一點讓他幾個月不能說話的東西罷了！”
潼洛頓覺心底裏毛毛的。
這孩子年紀不大，出手卻狠辣，著實惹不起。
兩人穿街跨巷不知跑了多久，直到千羽澄拉著他飛身而起上了一處高曠的樓檐。兩人都氣喘籲籲，相視一眼，卻都不由自主笑了起來。
天高月明，風清雲淡，眺望而去，上可見廣闊星穹皓月，下可見無邊繁華人煙。
潼洛抱著懷裏的月牙燈坐在高樓頂上，千羽澄也在他身邊坐下來：“你爹是誰？”
潼洛嘆了口氣。果然每一個見過他爹的人，見了他都要問這句話。這男孩衣上繡有紫麟與白羽紋，他早已看透他的身份，料想，他的爹娘曾經同他娘親也有些淵源。皺皺眉頭，只說：“我沒有爹。”
千羽澄一怔，片刻又笑著湊過去：“好吧，你不知你爹是誰，那總該認識小冰藍罷？”
這回換潼洛一怔，瞧著他：“你識得冰藍？”
“她娘親同我娘親是好友。我想，你娘親應該同我娘親也是好友…”千羽澄頗有幾分深意地挑挑眉頭，這樣的動作由一個尚稚嫩的孩子做來本憨態可掬，由他一做，偏生顯得邪麗戲謔，“我總聽爹娘說起他們的朋友，尤其是瑾叔叔
和漣姨娘的故事。”
潼洛則是一頭霧水：“除了長顏阿姨，我從未聽我娘親提過別人。娘親許多事都不願同我講。”
“好吧，好吧，不說這些了，”千羽澄的眼神直勾勾系在他懷中的那只紫月牙燈上，“你這燈哪得來的？能不能送給我？我，我逛了一晚上都沒找見合眼的玩意，你這只，倒還真不錯…”他毫不掩飾眼中的垂涎。潼洛哼了一聲，一瞥他腰間那只勾玉：“我瞧你這枚玉倒也著實好看，不如拿來同我換？”
千羽澄立馬攥上玉：“那可不成，這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禮物。”他笑道，“今日是我五歲生辰。娘親一直說我的生辰是個吉利日子，這一天整個天下的人都在慶祝，等一會兒啊便亥時了，會放煙火的。你瞧，這個地方是不是個好位置。”
他躺倒下去，枕著胳膊兩眼亮亮，潼洛
又嘆了口氣，有些惆悵，卻也不知因何惆悵。轉而想到馬上便能看煙火，所有煩悶也就一掃而空，將紫月牙燈舉了出去：“反正我本也不要，送你了。”千羽澄雙眼驟亮，如獲至寶一般抱在懷中，隨即全身上下摸了一番，最終摸出個紫花香包給他：“我沒有帶其他的，先給你這個吧，裏頭的化音粉還有不少，你嫌誰吵可以灑給誰。”
潼洛嘴角微抽，手幾乎也是抽搐著接過香包。
長風闊朗，星子懸在穹頂，熠熠閃著燦光，圓滿的明月如鏡如盤，為人間大地織下無限清輝，見證著塵世一切悲歡離合。離人團圓，上元的夜註定繁華，可是，他惦念的人又在哪兒？他的娘親，還有他那素未謀面的爹爹…他們如今可在一處？
千羽澄道：“今天你幫了我，我也幫了你，我們就算朋友了。我單名一個澄字，你叫什麽？”
“潼洛。”他簡短地答。
伴隨著巨響升天，一切聲音都很快散去，歡呼喧囂的人聲也湮沒在了漫天炫彩下。團團璨亮爆開雲天之上，相映著大地燈火輝煌，無邊無際。
流火盛世，灑照萬裏夜色盡呈四季不及的繽紛絢爛。炫麗的煙花朵朵層層開放，然後隕落長流，仿佛遠古流星，用隕滅的極亮點燃了這浩浩無邊的光陰長夜。在墨藍色浩瀚天幕上，落下一道又一道璀璨的流光，猶似巨大的噴泉滿天肆淌，托著唯一的一輪圓月俯瞰山河，照耀著人間千秋光明，亙古永恒…
今夕何夕，良辰此夜，無數個日升月落鬥轉星移後，還會有無數個這樣的夜。不管塵寰疊變，滄浪滔天，星辰隕落，月隱日出，都總有嶄新的光芒會綻放在神州的天宇，燃亮迷途，炫耀萬古…
***
濃夜被花火剝離，開出流光斑斕的輝煌花雨，那一點皎月明光便如瓊蕊裹在中心，盛放著一天燦明。風漣擡頭，靜靜看著漫天煙火，流光劃過心間，綻出絕艷的明亮。回神時，卻路過宮城的流月湖，四周木叢花影，層層疊疊，馨香數裏，隔著叢影，看不清倒映湖上的霽月風影，卻可以見湖畔亭榭中燈火微稀，人影朦朧。
“皇兄，還是早些回去歇息罷。”是月暝的聲音。
風漣心口一跳。月暝在此，那另一個人，便不必說了…渾身僵得幾乎邁不開步，本欲趕緊離開，卻又聽月暝道：“近日宇文煌的人不少在帝都活動，甚至已有些潛進帝宮，天啟氏暗衛雖都落網，他手中其他人實力必也不弱。為了皇兄安危，不若還是多調幾名殺神至蒼古殿護衛。”
離瑾咳了幾聲，淡淡搖頭：“無非是為了族籍罷了，不必大動幹戈。隨他們去。”
“宇文煌若覆族，奪得族籍便是首要，洛柯近日也…幽冥鄉即啟，他們也只能趁這機會。皇兄病重的消息必已傳至宇文煌耳中，當年的記憶洛柯皆讀了去，他知曉，宇文煌定也已知曉。”月暝的聲音微微沈澀，含著顯而易見的愧疚和擔憂，“他們要對付皇兄，那必然…”
話音戛然而止，良久沒聲音。離瑾淡淡瞥了他一眼：“想說什麽？”
月暝喉間卡了一卡，笑笑：“沒什麽。”
宇文煌和洛柯必然通過他的記憶明曉了一切真相，亦必然明曉漣姑娘便是皇兄最大的軟肋，難保不會從此下手。而如今，又多了一個潼洛。月暝思量再三，不知是不是該說出來。最終，仍只是沈默。
風漣聽著他們的對話，目光幽深。族籍，確然是個甚重要的東西。只有被記上族籍的族名，才能真正算得帝國四十八皇族之一，多年來
各族的升降排位，輪換更新均記於族籍之上。若一族排位墊底，被新族替換壓過，那一族便會被除名於族籍而正式除出四十八族，新族的名字也會被載入族籍，成為新皇族。宇文氏覆滅之後，宇文氏族名已被明傅修奇從族籍上除去。宇文氏若要覆族，在族籍中重新寫上宇文一族的名字便是必不可少的一步。
“罷了先不談這些，”月暝在桌案邊坐下，拎壺斟了酒，面對著湖光月色，“好夜好景，喝幾杯才是要緊事。”
酒液瓊漿滿碧樽，離瑾接過他遞來的一杯安神的藥酒，把在手中轉了幾轉，笑言：“倒是個方便的。”
月暝說：“確然，帝醫新研制了這等藥酒，以後皇兄便不必擔憂飲酒傷身子，也不必喝那苦死人的藥了。”
煙月風花，鏡湖如碧，枝影扶疏，夜風中四面簾幔飛舞，更有長風金燭，酒香清光，天
上煙火呈長畫開展，這般迎風臨水，觀月小酌，何其風雅爽朗。花雨輕搖，遠遠飄來一個悠揚的聲音：“咦，你們二人在這喝酒，卻不叫上我？”
風漣眸色微動，越過叢影燈火，果見熟悉的雪衣玉容，腰佩長劍，款款踏月而至，夜光下猶若月華綻放，風流旖旎。碧綠的長發仿似最華美的翠緞，長揚在盛世煙火之下。
天瑯。
身後隨著神衣，荼羅二人，還有歸瑜，璣璇，花想…
月暝搖頭：“只是些普通小酒，哪敢入您的口。”
自上回的洗塵宴，他可見識到這位姑奶奶在酒道上的驚人修為，尤是對酒的品種極其挑剔嚴格，不容瑕疵，看得眾臣都是一楞一楞。以她的話說，便是人間有酒千百種，要飲只飲風雅酒。今夜這景是風雅了，酒水只是隨意備的，月
暝一想起她那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就覺得頭疼。
天瑯看著離瑾一笑，隨手挑起案上一樽：“那有什麽？在無風雅之地，方飲風雅酒，若有了風雅光景，就算喝水都是風雅的。三殿下將我視作那等獨重酒種的俗徒未免太小看人。”
風吹起她白衣翩翩月下，仙姿脫塵，如霧似蘭，說著便倒了杯酒，淺飲輕酌。
歸瑜冷道：“皇兄同三哥半場開溜在這風雅了，留我們在宴上都快悶死了。”
“我倒不知你竟還懂得風雅。”月暝頗嫌棄地瞟她一眼，“好酒，好畫，好風雅，說來蒼明公主倒真是同傾寒大人有些相似，可惜寒大人暫時不在宮城中，否然定與公主知音相惜。”
“哦？”天瑯略略意外，“明傅族中卻還有這等人物？我竟不知。”
“寒大人非明傅氏之人，但確然是個人物。”月暝笑著說，“皇兄擅畫，寒大人的畫亦一點不比皇兄遜色，論起酌酒與風雅事更堪稱一
絕。”
天瑯眼光明媚：“那我可定當要認識認識他。不過那之前…”
將樽中清酒飲盡，突聞長風急遽利嘯，雪袂飄舉，凜冽的劍光驟然出鞘裂破了黑夜，直指數步開外的叢影之間。亭中幾人紛紛扭頭望去，風漣大驚，卻為掩飾靈息盡閉了靈脈，此時被奈何劍氣引著拖出了原地，全然暴露在月夜明光之下，動彈不得。
眼前雪亮的劍光已挑風而至，碎花落葉洋洋灑灑，飛了滿天。
寒夜深寂，玄色鋒刃停於眼前。她故作驚恐，向後踉蹌著跪了下去：“公主饒命！公主饒命！”
天瑯狐疑地瞧著她：“你是何人，為何於此竊聽？”
她輕聲道：“奴是歐木大人身邊的侍從，奉大人之命取禮來著，途中卻迷了路，便路過
了此地。公主明察，奴絕無意竊聽各位殿下言談…”
她偽裝得比真的還真，話語亦然懇切，天瑯上下審視她幾番，倒也消了懷疑。頭頂月光，亮堂皎潔，四周林間遍織清輝幽涼，白霜鋪地，像落了一場雪。一場飛過時光的寧靜的雪。那樣寒，那樣涼，那樣深到骨血裏，她感覺到有一道目光一直投落在她身上，深久的，炙熱的，如要將她烙刻在骨肉之中。隨之響起的是酒盞被放至案上的聲音，可是人的動作不穩，杯子翻了，酒水也灑了出來，濕了石案。
空氣靜寂得沒有一絲聲息，天瑯本想叫她退下的話止在喉嚨裏。所有人都驚怔地望著一個方向。
風漣手心已被冷汗浸濕，她只是靜靜垂著頭。
“抱歉…”
離瑾輕抵著唇咳了數聲，方將杯盞緩緩
扶起。月暝離得他最近，發現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未離開過那青衣侍女，“說來，我同歐木大人，也是許久未見了…近年他未少入帝城，即便並無公事，想來這帝城當中是有什麽令他牽掛的事物罷。也不知，他們近來如何…”
近乎呢喃的聲音。他凝望著風漣：“能過來些麽？”
滿亭悄然，那些驚楞的目光要在他身上盯出洞來。他卻不管不顧，只是看著她。
“是。”風漣應聲，上前幾步。
天上再度綻開煙火，星河爛漫，潑天的瑰美。她聽到他輕聲開口：“同我、同我說說吧，這些年都如何…”他似乎哽咽了一下，極艱難，才說得出話來，“可…好嗎？”
仿若利錘砸入心間，剝開血肉。她低垂著血紅的眼，無人看見，語聲那樣平靜，那樣緩慢：“回稟公子…甚好。歐木大人，皇妃殿下，都，甚好。”
他聲音沙啞：“冰藍丫頭呢，那孩子…也還好麽？”
她喉嚨發顫，眼梢的紅層層蔓開：“亦，甚好。”
“好，那就好…”他點點頭，薄唇輕顫，低喃，“那就好，那就好…”
無人聽得明白他們在說什麽。天瑯秀眉輕蹙，眸色深邃，只覺得怪異，卻又說不上哪裏怪異。
唯獨月暝聽了個明白。凝向風漣的眼神已是震驚難測，盡透愕然，隨著離瑾的一字一句，他面色逐漸由驚愕轉為了哀慟，呼吸也顫抖不穩。風長嘯，亭中燭火動蕩搖曳，隨著湖中波光一片明滅刺目，風漣沒有擡頭，始終沒有，但她知道他在看著她。有如要到地老天荒，日隕月崩，有如要看盡歲月流轉，光陰漫長，將血液和空氣一絲一縷抽離，令她幾乎窒息在這深靜的長夜。
“對不起…”他仰天，嗓音嘶啞顫抖，“轉告歐木大人，替我同她說一聲，對不起…”
又一道煙火升空，綻開璨亮盛世，她深深躬下身子，卻很久很久，才能說得出話：“是。”
返身而去。
月暝似乎要追上去，卻終究停駐在原地。隕落的流光滑過身後天幕，流月湖上風光綺麗，她沒有回頭，只是烙印在背上的，那道癡灼哀涼的不曾移過半分的眸光，令眼中淚霍然淌了下來，源源不絕，似無盡頭。她像一個狼狽的逃兵，奔離了這幽涼無邊的寒夜。身後，長湖，亭中，他亦陡然啞咳，顫身搖晃，鮮血在石案上噴灑開驚人眼目的紅花。
嘶啞的嗆咳聲中，有什麽隨著血一道流了下來，滴落艷紅間。
“皇兄！”月暝滿面煞白，亭中眾人駭然失色，天瑯腳下踉蹌著，要上前去，卻被他一
個示意的微笑滯了步。
月暝探去扶他的手被緊緊攥住，他那麽用力地攥著他的手腕，隱隱有些顫抖。因蒙了霧氣而煙藍縹緲的眼一動不動看住他：“阿暝…你一直瞞著我，是不是？”
月暝喉嚨發啞，聲音很輕，很輕，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：“皇兄，不可以…現在不可以…我知皇兄的心思，他們，他們現在都生活得很好，如今百事待辦，並不是最好的時機…皇兄，你必須沈得住氣…”
良久，他才輕輕松開了月暝的手。
胸肺間遽烈的痛楚又泛刺上來，這一次卻沒有那麽不堪忍受，他的眸光眷戀在那一方望不到底的夜色裏，如要融至海枯石爛，天地荒蕪。長空銀月輝耀，脈脈同湖水波漾著將一方天地都籠成銀白的寧謐悠遠，離瑾輕道：“叫歐木大人來罷，只叫他一人便好，不會耽誤太長時間的…”
月暝垂眸：“是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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